许多关于后资本主义经济的文献都全神贯注于一个问题:在资本家老板缺席的情况下如何管理劳工。但是在这里,我一开始就假设这个问题不存在,以便更好地说明其他方面的问题。只要我们简单地推测一下:资本主义对不断增加的自动化程度的追求将使得生产不断走向更高效,而生产更高效的结果是资本主义体制创造工作机会的能力受到挑战,接下来,产品的市场需求也将面临挑战。这一主题最近在中产阶级的思想界有卷土重来之势。2011年9月网络杂志《石板(Slate)》上面法哈德•曼朱(Farhad Manjoo)发表了一个很长的系列文章,讨论“机器人的入侵“。之后不久,麻省理工学院的两个经济学家发表了一本电子书《和机器赛跑(Race Against the Machine)》,他们认为:自动化正在迅速控制那些直到最近还被认为是资本主义经济工作机会最多的领域。从全自动汽车制造厂到可以诊断病情的电脑,自动化不仅仅控制了制造业,而且控制了服务业的许多领域。
在别的文章中,马克思认为:有一天我们也许可以把人类全部从必然王国中解放出来。在《哥达纲领批判(The Critique of the Gotha Program)》中,他想象:
在共产主义社会的高级阶段,在把人变成奴隶的劳动分工消失之后,以及精神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区分消失之后;当劳动不但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是生活的第一需要的时候;当个人的全面发展带动生产力的提高,且当一切共同创造的财富如泉水般涌起且四下流溢——只有到那时候资产阶级右派的浅薄视野才能被彻底清除出去,那样的社会会在其旗帜上刻写下: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星际迷航》的共产主义特征常常被掩盖起来,因为根据其改编的电影和电视节目主要围绕探索银河系且和外星种族发生冲突的星舰上的军事等级制而展开。但是这一等级看来像是寻求冒险和探索的人生的人们自愿选择产生的;至于其中对市民生活的惊鸿一瞥而言,看来很大程度上摆脱了等级制和压迫的困扰。至于这个节目偏离共产主义乌托邦的程度,是因为那些作者引入了外在的、恶意的外星种族或资源匮乏以制造足够的戏剧张力的结果。
不过,要想象共产主义未来的灾难,我们不必用咒语召唤星舰和外星人。科利•多克托罗(Cory Doctorow)的小说《魔法王国受难记(Down and Out in the Magic Kingdom)》想象了一个后匮乏的世界,背景看上去仿佛是今日美国的衍生。和在《星际迷航》中一样,物质匮乏在《魔法王国受难记》中也已经退居次位了。但是多克托罗理解的人类社会中,某些非物质的商品将总是匮乏,比如名誉、尊敬、同辈中的口碑。于是这本书围绕书中人物企图积累“物非(whuffie)”来展开。物非是一种类似于虚拟的小童军点数的东西,每一点代表你积累的信誉值。并且,物非被用来决定一个人在任何自愿组成的集体企业(在小说中是管理迪士尼乐园)中的权威。
考虑到技术上完全自动化和免费能源的条件,《星际迷航》中描绘的纯粹共产主义的乌托邦是可能的,但却远远不是必然的。归根到底,今天的资产阶级精英阶级不仅享受着对稀缺的物质产品的特权,他们还享受着相对于工人大众的特权地位和控制工人大众的社会权力;不可小觑的是,这些也是资本家的动力源泉之一。说到底,没有人能够在自己身上花上10亿美元;然而我们看到一些对冲基金的经理人一年之内就赚了10亿美元,第二年又来要赚更多。对这些人来说,钱是控制他人的权力之源、社会地位的标志和记录成功的方法,和多克托罗的物非差别不大,除了这种地位是以在物质上掠夺他人为基础的。因此,可以想见的是:即便有一天劳动对于生产来说过剩了,统治阶级依然会竭尽全力保留一个基于金钱、利润和阶级权力的制度。
后匮乏时代经济中的阶级权力,其雏形可以在我们的知识产权法体系中看到。虽然当代知识产权的辩护士们把知识产权说得和其它产权大致类似,其实知识产权的基本原则和其它产权大不相同。经济学家米歇尔•博尔德林(Michele Boldrin)和大卫•莱文(David K. Levine)认为,知识产权远远超过了了传统意义上的财产。知识产权不仅仅确保“人对于自己的想法的控制权”,就如同保护你控制自己的鞋子和房子的权利一样。相反,知识产权给予权利人对他人如何使用其“拥有的”某个想法指手划脚的权利。博尔德林和莱文指出,“这种权利在其它形式的产权中不是自动给予的。假如我生产了一杯咖啡,我有权利决定或者卖给你,或者自己喝掉。但是我对这杯咖啡的产权不能给予我卖给你咖啡且指导你如何饮用的权利。"
举个例子,假设所有的生产都是通过《星际迷航》中的复制器达成的。为了保证出售复制出来的东西能够获利,必须禁止人们免费制造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而这就是知识产权的功能。想要复制器,你只能从拥有该复制器使用许可的那家公司处获得。任何想要给你一个复制器或者用自己的复制器复制出另一个的人都违反了他们使用许可的条款。不仅如此,每次你用复制器造出某物的时候,你都要付给对那东西拥有权利的人一笔许可费用。在这个世界里,如果《星际迷航》中的船长让-吕克•皮卡德想要复制他最喜欢的“热伯爵茶”的话,他将不得不付费给拥有热伯爵茶知识产权的那家公司。
这至少在表面上来说解决了如何维持牟利企业的问题。任何妄图用复制器来满足需要却不付钱给版权卡特尔的人都将成为罪犯,就如今日的网络文件共享者。虽然这听上去很荒谬,在当代互联网分享文化中很容易找到为这种安排呼吁的批评者;比如,杰伦•拉尼尔(Jaron Lanier)的《你不是个玩意儿(You Are Not a Gadget)》就公然呼吁给数码内容强加一种“人造匮乏”以恢复其价值。这类言论的恶果在唱片工业起诉无助的mp3文件下载者们的案件中已经很明显了,其影响还可以在反击盗版的伪装下持续加强的监视状态中看出。把这一制度扩张到实体的微细制造(micro-fabrication)只会使问题更加糟糕。再一次,科幻小说如查尔斯• 斯特罗斯(Charles Stross)的作品给我们很多启发。他的《渐速音(Accelerando)》为我们描写了一个盗版者被枪手追杀的未来,而《停机状态(Halting State)》描写的是“法布斯人”在法律出台前于穷街陋巷偷偷运作三维打印机的情形。
而假如机器失败了,出租者的精英阶级还可以占有我们的空余时间以榨取免费劳动。脸书已经依靠其用户来免费创造内容了,近来出现的“游戏化(gamification)”热潮表明了:一些公司对于把雇员的工作转变成某种游戏化活动很感兴趣;这些活动的特点是人们喜欢做、且愿意花自己的时间免费来做。例如,计算机科学家路易斯•凡•安(Luis von Ahn)的专长是开发“有目的的游戏”,一种应用程序让终端使用者感觉好玩的同时又可以实现某种有用的计算任务。凡•安的一个游戏是让使用者辨认照片中的物体,这些数据被输入数据库为搜索引擎所用。这一研究方向启发了奥森•斯科特•卡(Orson Scott Card)的小说《安德的游戏(Ender's Game)》的世界;小说中孩子们以为自己在玩电子游戏而实际上是远距离参与了星际战争。
这一切都意味着:租用主义社会很可能要受到持续性的就业不足趋势的影响。为了保持社会的稳定,统治阶级将不得不想方设法应对这一挑战。这将导致已故的安德列•高兹( André Gorz )对于后工业社会的一个设想能够实现:“支付手段的分配必须与社会创造的财富数量相对应,而不是和所做的工作量相对应。” 这样一来也许需要向盈利公司收税然后重新分配给消费者——很可能采用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有保证的收入形式,且可能要求他们从事一些不必要的工作作为回报。但是即使财富再分配对于阶级整体而言是有利的,要求集体行动时问题就出来了:在他人的付费之上免费搭车,对于任何公司或富人来说都是很有吸引力的。因此,他们会抵制强征再分配税的努力。当然政府也可以简单地发行更多纸币给工薪阶级,不过这样做导致的通货膨胀也是一种间接的财富再分配因而也一样会被抵制。最后,还有一种方案:通过让消费者提高负债率来资助其消费行为,但是二十一世纪初的读者们大概无需被提醒这个解决方案固有的局限性。
如果收买愤怒的乌合之众的策略不能持久的话,另一个选择是逃跑且躲起来。这条路是社会学家布莱恩•特纳(Bryan Turner)所谓的“飞地社会”。在这种社会中,政府及其他机构寻求对空间的管制,且在有必要的情况下阻止人群、货物和服务的流动”,其手段主要是“建围墙、设立官僚程序障碍、法律上的排斥以及登记制度”。封闭式社区、私人岛屿、贫民区、监狱、恐怖主义妄想症、生物学隔离;这一切加在一起造成了一个逆向的全球化的古拉格(gulag),富人居住在小小的、满是财富的岛上,环绕这些小岛的是一大片苦难的海洋。在《无序地带(Tropic of Chaos)》中,克里斯蒂安•派仁第(Christian Parenti)提出:我们已经开始建构这样的新秩序,因为气候变化带来了生态破坏、经济不平等和政府失灵等“灾难汇合”现象。殖民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遗产是:富有国家和贫穷国家的精英阶级一道,推进了社会的瓦解,催生了无政府主义的暴力状态:各种部落的和政治的派别在争夺已经被损害了的生态系统的馈赠。面对如此惨淡的现实,许多富人(从全球范围来看,也应该包括富裕国家的许多工人)已经躲进自己的堡垒,且把自己封锁起来,用无人驾驶飞机和私人军事合同工来保护自己。我们在租用主义社会遇到的警卫劳力,在这里再次出现,且更加凶恶,只有幸运的少数人被富人雇来作杀手和保镖。